周末的新华书店,暖融融的阳光斜斜淌入三楼落地窗内。我正摩挲着书页,忽见旁侧立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——他逆光站在书墙前看得专注,脸上带着浅淡的笑意,可空荡荡的袖管被穿堂风掀起,如同两片轻盈的蝶翼。这景象让我心头骤然缩紧,像是被某种锋利的东西轻轻划过。
少年在一本精装厚书前驻足许久,终于微微俯身,用牙齿咬住书脊缓缓起身。他移步角落的动作流畅如舞者,脱鞋时左脚稳稳压住书页,右脚蜷起的脚趾竟灵活如蝶翼翩跹,书页在他趾尖翻飞,发出簌簌的轻响。这般专注的姿态,仿佛将整个世界都化作了无声的背景。
我看得入神,竟忘了收回目光。少年忽然抬头,我们的视线在空气里轻轻相撞。我慌乱地想要移开视线,却见他睫毛轻颤,先绽开一个露出小虎牙的笑容,眼睛里仿佛落满了细碎的星光。未等我回应,他又低头蜷脚,继续与书页共舞。
等我选好书已是暮色漫进窗棂时,我特意绕回角落。少年正穿鞋起身,见我走来,他轻声开口:“阿姨,能帮我把书放回原处吗?”话音未落,他已蹲下身子,用牙齿咬住书脊递来。接过书本时,指尖触到的余温让我心头一暖。低头撞见他仰起的脸,那双眼睛里没有丝毫阴霾,只有碎钻般的光芒在闪烁:“车祸让我没了手,爸爸也走了……”他停顿片刻,笑容如初绽放,“但妈妈教我练脚,现在我的脚能洗脸、写字,翻书比手还快呢!”
我攥紧书本,鼻子一酸,忽然想起自己五岁那年。当时那车轮碾过左腿的剧痛早已在记忆的长河里模糊了,却唯独牢记着初次使用双拐时的狼狈模样——颤巍巍地捧着搪瓷盆,失控将热粥洒在妈妈手上,烫出一串触目惊心的水泡。后来练单拐时,膝盖上的淤青叠着淤青,眼泪在眼眶里打转,却咬着牙不肯放弃。妈妈揉着我红肿的膝盖哽咽:“你这孩子,何苦这般为难自己。”那时的我,只是不想被“不方便”三个字困住,就像此刻眼前的少年,不愿让空荡荡的袖管挡住求知的路。
23岁那年,我装上了假肢。第一次穿戴时,残肢在树脂接受腔里闷得发疼,渗血的纱布换了又换。直到某天,我甩开单拐,踉跄着走向小卖部。当指尖触到老板递来的矿泉水瓶时,滚烫的泪水突然砸在瓶身上——那些锥心的疼痛,原来早已化作通往“能行”的阶梯,正如少年用脚趾翻书的艰难里,藏着不肯向命运低头的倔强。
目送少年用肩膀推开玻璃门,暮色中的背影挺拔如松。风掠过他空荡荡的袖管,却吹不散那份由内而外的坚韧。他失去了双臂,双脚却替他攥紧了对知识的渴望;我失去了左腿,假肢却载着我走出了属于自己的人生路。原来“失去”从来不是命运的掠夺,而是为“新生”淬火的锻造——那些曾经以为跨不过的沟壑,终将成为托举我们向上的阶石,让生命在凤凰涅槃般的重生中,绽放出更加璀璨的光芒。
(吴雪梅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