木兰溪畔的荔枝又红了。
清晨推开窗,满眼都是跳动的红云。枝头沉甸甸的果实压弯了老枝,晨露在红壳上滚成水晶珠,风过时簌簌落下几颗,砸在青石板上,溅起一滩甜津津的红。奶奶总说,荔枝红的时候,连空气都是甜的,这话不假——连巷口卖豆腐的老伯,担子里都飘着若有若无的荔枝香。
炎炎的夏日,蝉鸣扯着太阳,井台边围满着提篮的妇人。她们把新摘的荔枝泡进井水,红壳在涟漪里舒展,像看见唐朝驿站的快马穿过荔林。“一骑红尘妃子笑,无人知是荔枝来”。传说杨贵妃爱吃的荔枝,就是沿着荔枝道从四川送往长安的。而莆阳的荔枝,早在那时便乘着海船远航,在《荔枝谱》里有了“红衣仙子”的美名。蔡襄写的“陈紫”荔枝,如今还在壶公山下结果,果核细如丁香,甜中带酸的滋味,像极了白居易诗里“十年结子知谁在,自向庭中种荔枝”的感觉。
还有大暑那天,井水浸透的荔枝端上桌,和温热的羊肉汤、米糟一起,成了大暑的特殊饮食。闽南人懂得“以热治热”的传统配方,荔枝的甜、羊肉的暖、米糟的醇,在最热的时候反而让人舒服。剥开红壳,晶莹果肉破壳而出,清冽的汁水溅在青花瓷盘上,恍惚间竟与宋人的“玉纤为剥红绡颗”的雅趣重叠。
荔城处处有荔枝树,这话真的深有体会。英龙街那棵“宋家香”已经一千多岁,每年仍结出三百斤朱果。小时候总爱缠着爷爷去树下捡落果,他粗糙的手掌包着我小小的拳头,教我辨认果蒂上的“鸭头绿”——那是熟透的标志。只是如今爷爷不在了,可每回骑“小毛驴”路过看见那抹荔枝红,总觉得他还在巷口,躺在竹椅上摇着蒲扇,等孙儿捧来那浸得冰凉的大红荔枝。
当夕阳沉入壶公山,巷尾传来孩童嬉闹的笑声。他们举着荔枝壳做的红灯笼,红彤彤的光晕里,仿佛看见千年前的驿马踏着露水而来。井台边,泡荔枝的陶瓮还在咕嘟作响,而荔城的夏天,就在这甜香中,又完成了一次与历史的对话。
荔枝红了,红得像奶奶亲手纳的红床底,像祠堂里八仙桌褪色的朱漆,像游子梦里夕阳西下的晚霞。这抹红,是木兰溪的水养出来的,是千年时光里酿出来的,更是兴化人骨子里割不断的乡愁。
(郑萍苓)